Recently published book (2018) which collects 29 of my published articles in World Journal.
自序
我的歌劇因緣
我自幼就喜歡聽歌,中國的藝術歌曲,美國的流行音樂,中西民歌,照單全收。 但是對西洋歌劇的認識卻要歸功1955年的電影《西廂情斷》(Interrupted Melody,伊蓮娜派克與葛倫福特主演),是名女高音瑪喬麗·勞倫斯(Marjorie Lawrence)的傳記。 片中演出了許多名歌劇的選曲,是這部電影誘我上了歌劇的鉤。 那時臺灣中廣公司每個星期天有"星期歌劇院"的節目,除了播放音樂,還有歌劇故事解說,能給聽眾頗紮實的歌劇啟蒙教育。我常省下零用錢和飯錢買歌劇唱片,回家放得震天價響。父親喜歡京劇,可是對"雞貓子喊叫"的歌劇卻沒甚好感,因我做功課時愛放唱片,為了不耽誤我的學業,他只好忍著。 一天晚飯時,我放《鄉村騎士》(Cavalleria rusticana),正好唱到男女主角吵架的一段,兩個人的吼聲一個比一個大,父親突然站起身,繃著臉,啪地一聲關掉唱機。 自此我不敢在吃飯時放歌劇。
六○年代自醫科畢業,當時台灣經濟還沒有起飛,同學們紛紛到美國進修或工作。 我因對臨床醫學沒興趣,決定進研究所讀基礎醫學。 當時對美國大學全無認識,選校時全看獎學金額,結果誤打誤撞地跑到了印地安那大學。 印大的歌劇系可能是全美國最好的,票價學生們也負擔得起,自此我一頭栽進歌劇的殿堂,每場必看,成了正式的歌劇迷。
我做病理住院醫師是在聖路易的華盛頓大學。 1970年代的聖路易城還沒有歌劇院,因此總覺得繁忙的生活中缺了點色彩。住院醫師薪水微薄,都花在買唱片和書上了,如果年底有餘錢,就奢侈一次,飛到紐約看歌劇。我通常會星期五請半天假提早走,以便趕上星期五晚上的一場,星期六看下午和晚上兩場,星期天一早飛回。 記得有一年冬天,紐約大雪,飛機不能降落紐約機場,害得我眼巴巴看著自己的劇票泡湯,一心嚮往貝弗利· 希爾斯(Beverly Sills, 1929-2007)的《泰綺絲》(Thais)也落了空,從此不敢輕易事先買票了。
到了紐約才知道,我離真正的歌劇迷還遠得很。 一次我在紐約市立歌劇院前遇到一位面貌端正的青年,彬彬有禮地問我要不要買他手上的票,因為他廉價買到了另一張位置更好的票。 那時上演的是波依託(Arigo Boito, 1842-1918)的《梅菲斯特托非》(Mefistofele),我只聞其名,從未聽過或看過這齣劇。 他說《梅》劇他已經看過二十三次。 他看我一臉狐疑,就接著解釋說別看他年紀輕輕,可是每天晚上都來看歌劇的。 我說每晚來可所費不貲啊,他說自己只是個剛出道的律師,收入不豐,所以買的都是便宜票,不過他跟兩個歌劇院的帶位人都很熟,因為常給他們小費,中場休息時,他們會指給他前排空位。 在第一幕後休息時他找到了我,他果然拿到了兩個前排空位,叫我從頂樓搬到樓下和他同坐。 男高音獨唱時,他頻頻跟我耳語:"唱得真爛!" 可是詠歎調一完,他又拚命鼓掌。
我問他不是才說唱得爛嗎。 他說:"唉,他需要鼓勵欸。" 終場后,他邀我一同去後台恭賀歌者。 我因時間太晚婉拒了。 閒聊時我得知他是義大利裔,為了歌劇才隻身搬到紐約。
還有一次,我因為事先沒有買到紐約大都會歌劇院的《鮑裡斯·戈杜諾夫》(Boris Godunov)的票,便早早跑到劇院門口看是否有人出讓票。 結果只見拿著牌子要票的,沒有賣票的,不得已花幾塊錢買了張站票(那時大都會樓下最後一排是站票)。 這是個四幕長歌劇,到第三幕結束我已經站得腳軟腿痠,決定回旅館。 不料一出門就有個年輕人迎上來,問我能不能把票給他。 我說我的是站票,他說沒關係,他已經在門口等了幾個鐘點,終於等到有人出來。 他高興地接過我的票,衝了進去。 我心裡暗嘆,比起這些真正的歌劇迷,我實在望塵莫及啊。
華大博士後做完,我只申請了紐約、芝加哥、三藩市的大學,因為當時只有這三個城市的歌劇達到國際水準。 運氣不錯,在西北大學謀到一職,自此年年擁有芝加哥歌劇院季票,除了有一年去紐約看全本《尼貝龍指環》(Der
Ring des Nibelungen)外,再不用長途飛行去看歌劇了。
歌劇是藝術的集大成,也是最複雜的藝術。一部成功的歌劇不但要有美妙的音樂,也得有好劇本,這已經很不容易,但是一個成功的演出要求更多更難,除了音樂和劇本外,樂團、指揮、導演、歌手的音色、音量、歌唱技巧、演技,再加上佈景、服裝、道具、燈光、舞蹈(一般十九世紀歌劇都包含芭蕾舞蹈部分),都要恰如其分,這種要求就是美國的頂尖歌劇院也不容易做到,所以每場演出對劇迷來說都是一個盼望、 一個驚喜。其實大部分的歌劇迷都不苛求,只要經歷片刻的完美,就覺得值回票價。記得有一次在芝加哥觀賞唐尼采第(Domenico Gaetano Maria Donizetti, 1797-1848)的《愛情靈藥》(L'elisir
D'amore),男主角是帕華洛帝,他當時已屆中年,看一個三百多磅的中年大鬍子假裝一個被愛情沖昏頭的楞小子,不但滑稽而且荒謬,可是當他張口唱〈一滴美妙的情淚〉時,聽者的感覺真如《老殘遊記》 裡形容的"五臟六腑裡,像熨斗熨過,無一處不伏帖,三萬六千個毛孔,像吃了人參果,無一個毛孔不暢快",誰還在乎他的外型呢。 還有一次看《尼貝龍指環》第二部《女武神》,女高音鐘斯已經過了她聲音的巔峰期,但是到了最後一幕結尾,沃坦狠下心來懲罰最鍾愛的女兒,剝奪其神性,使長眠山上,並令火神點火。 當父女分手的感人對唱,伴以氣勢磅礴波瀾起伏的交響樂,加上燈光佈景特殊效果,在滿舞台的火焰中徐徐落幕。 音樂終止時,全場鴉雀無聲,直到二、三十秒後觀眾才如夢初醒,掌聲雷動,久久不止。
我退休後頓時空閒下來,和中學小學同學慢慢以電子信件聯絡上。 好友也是高中同學李渝在紐約大學任教,也雅好歌劇,可是很少現場觀劇,知道我是戲迷,常常與我討論她在電視上看到的歌劇。一次她問我:"你對歌劇知道不少,為何不寫出來投稿?"
我苦笑告訴她,我做了三十多年的科研,平日接觸的同事都是美國人,不論是說話、寫公文、發表文獻、申請經費都是用英文,雖然閒暇時還是喜歡讀中文書,但是早已經喪失寫作中文的能力,有時連說中文都是英文語法,或詞不達意,寫出來豈不是貽笑大方。她說,沒關係,你試試看,我替你改。我有點心動,又問了問在臺灣的舍妹薛絢。絢妹以翻譯為職志,熟悉中英文語法,譯著等身。她也義不容辭答應當我的作文老師。我當時恰巧讀到史考特的小說《拉美默的新娘》(The Bride of Lammermoor),才知道我一向認為劇情荒謬的歌劇原來是以動人的小說為本,且小說竟然是描述真人真事,於是有感而發寫下一篇〈外行人看歌劇〉,電郵寄給了李渝和妹妹,收到改正的稿件後,仍然不放心,再寄給兩位好友兼中學同學,周亦陪和吳嘉堔。 兩位都是台大化學系畢業後來美深造,都是文學愛好者,亦培也是作家。 稿子經過四番修正終於送出,承蒙編輯大人青睞,居然採用了。
得到這次鼓勵,我放大膽量,陸陸續續寫了幾篇。不幸的是,好友李渝得了憂鬱症,不敢把這些雜事煩她。 而周、吳兩位雖然熱心,也不便一而再再而三地討教。 妹妹到底是自家人,不怕打擾,因而之後的每篇文稿都先請她過目改正後才送出。 我深深感謝這幾位好友帶領這我走進文學園地,更感謝絢妹持續地支援和説明,讓我得以在這片充滿奇花異卉的世界,找到一小片立足之地。
最後我當感謝的是世副主編吳婉茹女士。我和吳女士素昧平生,承蒙她的鼓勵和修正,刊出我四十多篇漫談歌劇背後故事的短文,最後能編輯成書也是蒙她的推薦,並取了書名,這本小書才得以問世。
我的歌剧因缘(简体)
我自幼就喜欢听歌,中国的艺术歌曲,美国的流行音乐,中西民歌,照单全收。但是对西洋歌剧的认识却要归功1955年的电影《西厢情断》(Interrupted Melody,伊莲娜派克与葛伦福特主演),是名女高音玛乔丽·劳伦斯(Marjorie Lawrence)的传记。片中演出了许多名歌剧的选曲,是这部电影诱我上了歌剧的钩。那时台湾中广公司每个星期天有“星期歌剧院”的节目,除了播放音乐,还有歌剧故事解说,能给听众颇扎实的歌剧启蒙教育。我常省下零用钱和饭钱买歌剧唱片,回家放得震天价响。父亲喜欢京剧,可是对“鸡猫子喊叫”的歌剧却没甚好感,因我做功课时爱放唱片,为了不耽误我的学业,他只好忍着。一天晚饭时,我放《乡村骑士》(Cavalleria rusticana),正好唱到男女主角吵架的一段,两个人的吼声一个比一个大,父亲突然站起身,绷着脸,啪地一声关掉唱机。自此我不敢在吃饭时放歌剧。
六○年代自医科毕业,当时台湾经济还没有起飞,同学们纷纷到美国进修或工作。我因对临床医学没兴趣,决定进研究所读基础医学。当时对美国大学全无认识,选校时全看奖学金额,结果误打误撞地跑到了印地安那大学。印大的歌剧系可能是全美国最好的,票价学生们也负担得起,自此我一头栽进歌剧的殿堂,每场必看,成了正式的歌剧迷。
我做病理住院医师是在圣路易的华盛顿大学。1970年代的圣路易城还没有歌剧院,因此总觉得繁忙的生活中缺了点色彩。住院医师薪水微薄,都花在买唱片和书上了,如果年底有馀钱,就奢侈一次,飞到纽约看歌剧。我通常会星期五请半天假提早走,以便赶上星期五晚上的一场,星期六看下午和晚上两场,星期天一早飞回。记得有一年冬天,纽约大雪,飞机不能降落纽约机场,害得我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剧票泡汤,一心向往贝弗利· 希尔斯(Beverly Sills, 1929-2007)的《泰绮丝》(Thais)也落了空,从此不敢轻易事先买票了。
到了纽约才知道,我离真正的歌剧迷还远得很。一次我在纽约市立歌剧院前遇到一位面貌端正的青年,彬彬有礼地问我要不要买他手上的票,因为他廉价买到了另一张位置更好的票。那时上演的是波依托(Arigo
Boito, 1842-1918)的《梅菲斯特托非》(Mefistofele),我只闻其名,从未听过或看过这出剧。他说《梅》剧他已经看过二十三次。他看我一脸狐疑,就接着解释说别看他年纪轻轻,可是每天晚上都来看歌剧的。我说每晚来可所费不赀啊,他说自己只是个刚出道的律师,收入不丰,所以买的都是便宜票,不过他跟两个歌剧院的带位人都很熟,因为常给他们小费,中场休息时,他们会指给他前排空位。在第一幕后休息时他找到了我,他果然拿到了两个前排空位,叫我从顶楼搬到楼下和他同坐。男高音独唱时,他频频跟我耳语:“唱得真烂!”可是咏叹调一完,他又拼命鼓掌。我问他不是才说唱得烂吗。他说:“唉,他需要鼓励欸。”终场后,他邀我一同去后台恭贺歌者。我因时间太晚婉拒了。閒聊时我得知他是义大利裔,为了歌剧才隻身搬到纽约。
还有一次,我因为事先没有买到纽约大都会歌剧院的《鲍里斯·戈杜诺夫》(Boris
Godunov)的票,便早早跑到剧院门口看是否有人出让票。结果只见拿着牌子要票的,没有卖票的,不得已花几块钱买了张站票(那时大都会楼下最后一排是站票)。这是个四幕长歌剧,到第三幕结束我已经站得脚软腿痠,决定回旅馆。不料一出门就有个年轻人迎上来,问我能不能把票给他。我说我的是站票,他说没关系,他已经在门口等了几个钟点,终于等到有人出来。他高兴地接过我的票,衝了进去。我心裡暗叹,比起这些真正的歌剧迷,我实在望尘莫及啊。
华大博士后做完,我只申请了纽约、芝加哥、旧金山的大学,因为当时只有这三个城市的歌剧达到国际水准。运气不错,在西北大学谋到一职,自此年年拥有芝加哥歌剧院季票,除了有一年去纽约看全本《尼贝龙指环》(Der
Ring des Nibelungen)外,再不用长途飞行去看歌剧了。
歌剧是艺术的集大成,也是最複杂的艺术。一部成功的歌剧不但要有美妙的音乐,也得有好剧本,这已经很不容易,但是一个成功的演出要求更多更难,除了音乐和剧本外,乐团、指挥、导演、歌手的音色、音量、歌唱技巧、演技,再加上布景、服装、道具、灯光、舞蹈(一般十九世纪歌剧都包含芭蕾舞蹈部分),都要恰如其分,这种要求就是美国的顶尖歌剧院也不容易做到,所以每场演出对剧迷来说都是一个盼望、一个惊喜。其实大部分的歌剧迷都不苛求,只要经历片刻的完美,就觉得值回票价。记得有一次在芝加哥观赏唐尼采第(Domenico
Gaetano Maria Donizetti, 1797-1848)的《爱情灵药》(L’elisir
D’amore),男主角是帕华洛帝,他当时已届中年,看一个三百多磅的中年大鬍子假装一个被爱情冲昏头的楞小子,不但滑稽而且荒谬,可是当他张口唱〈一滴美妙的情泪〉时,听者的感觉真如《老残游记》裡形容的“五脏六腑裡,像熨斗熨过,无一处不伏帖,三万六千个毛孔,像吃了人参果,无一个毛孔不畅快”,谁还在乎他的外型呢。还有一次看《尼贝龙指环》第二部《女武神》,女高音琼斯已经过了她声音的巅峰期,但是到了最后一幕结尾,沃坦狠下心来惩罚最锺爱的女儿,剥夺其神性,使长眠山上,并令火神点火。当父女分手的感人对唱,伴以气势磅礴波澜起伏的交响乐,加上灯光布景特殊效果,在满舞台的火焰中徐徐落幕。音乐终止时,全场鸦雀无声,直到二、三十秒后观众才如梦初醒,掌声雷动,久久不止。
我退休后顿时空闲下来,和中学小学同学慢慢以电子信件联络上。好友也是高中同学李渝在纽约大学任教,也雅好歌剧,可是很少现场观剧,知道我是戏迷,常常与我讨论她在电视上看到的歌剧。一次她问我:“你对歌剧知道不少,为何不写出来投稿?”我苦笑告诉她,我做了三十多年的科研,平日接触的同事都是美国人,不论是说话、写公文、发表文献、申请经费都是用英文,虽然閒暇时还是喜欢读中文书,但是早已经丧失写作中文的能力,有时连说中文都是英文语法,或词不达意,写出来岂不是贻笑大方。她说,没关系,你试试看,我替你改。我有点心动,又问了问在台湾的舍妹薛绚。绚妹以翻译为职志,熟悉中英文语法,译着等身。她也义不容辞答应当我的作文老师。我当时恰巧读到史考特的小说《拉美默的新娘》(The
Bride of Lammermoor),才知道我一向认为剧情荒谬的歌剧原来是以动人的小说为本,且小说竟然是描述真人真事,于是有感而发写下一篇〈外行人看歌剧〉,电邮寄给了李渝和妹妹,收到改正的稿件后,仍然不放心,再寄给两位好友兼中学同学,周亦陪和吴嘉深。两位都是台大化学系毕业后来美深造,都是文学爱好者,亦培也是作家。稿子经过四番修正终于送出,承蒙编辑大人青睐,居然採用了。
得到这次鼓励,我放大胆量,陆陆续续写了几篇。不幸的是,好友李渝得了忧鬱症,不敢把这些杂事烦她。而周、吴两位虽然热心,也不便一而再再而三地讨教。妹妹到底是自家人,不怕打扰,因而之后的每篇文稿都先请她过目改正后才送出。我深深感谢这几位好友带领这我走进文学园地,更感谢绚妹持续地支持和帮助,让我得以在这片充满奇花异卉的世界,找到一小片立足之地。
最后我当感谢的是世副主编吴婉茹女士。我和吴女士素昧平生,承蒙她的鼓励和修正,刊出我四十多篇漫谈歌剧背后故事的短文,最后能编辑成书也是蒙她的推荐,并取了书名,这本小书才得以问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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